Monday, February 04, 2008

從<色,戒>到franchouillard

帶著對張愛玲的偏愛看<色,戒>,怎也覺得好看,走出電影院後實在有很多話想說想分享。我問身邊的法國人好看嗎:好、好、很美的鏡頭和顏色。我說你覺不覺得男女主角的關係很微妙,尤其是那女的,她心理上經歷的很複雜。他說其實這個故事很簡單嘛,就是探子愛上了她的目標人物,對方也愛上了她罷。<色,戒>在法國電視和雜誌的影評人口中好壞參半,電台亦一致壞評,說來說去就是橋段很舊,兩人之間感情的轉換不清楚,兩個半小時太長了等等。我感到的是百詞莫辯。為什麼你們要把整齣戲簡化為〔探子心軟了〕這個情節而已?這電影值得欣賞的地方根本不在這情節上,你硬要把一切套在這個觀點上看,你當然看不出什麼,你當然覺得悶了兩個多小時!

我明白我明白,我在電影院裡有不少時刻想拍拍身邊的人:噯,你知道由香港大學走下來就會乘到這種電車?你知道上海的國際性在四十年代已經這樣如火如荼?你明白他發這隻牌是要讓她贏?中國女性當時的地位,到接受教育後衍生出來的含蓄的〔冰雪聰明〕,中文字裡行間的傳遞和暗示,每個值得細味的場景和擺設,政治正確的普通話/上海話/廣東話......這些你們體會多少呢?在法國的電影海報上除了<色,戒>這標題外,下面還加了由三個字組成的副題:愛情、慾望、出賣(amour,luxure,trahison)。我當然明白那是充滿商業考慮的畫蛇添足,但最惱人的是有影評人說看到這副題便帶著看八卦雜誌的心態進場,結果什麼也看不到除了如體操般誇張的性愛場面。你如何閱讀一齣電影?尤其是充滿異地文化和歷史色彩的這一齣,難道真的要導演額外加插三十分鐘教育電視在開場前替你戴上合適的眼鏡?

我們都渴望被了解。但好像總缺乏什麼人在主動為雙方連線。有時作為一個旅居的香港人,感覺尤其孤獨。記得剛抵埗的頭一個月,完全沒有人明白自己身上染著的歷史,甚至根本就沒人有興趣。我是突然出現在大家中間的鬼魅,矇矓地被貼上〔亞洲〕的標籤就被放在一旁,只要不妨礙其他人靜靜的就好了。我二十多年來累積了的思考、經歷彷彿因為語言的失譯而變成不存在:我是沒有身份的。後來遇上一兩個內地來的中國人,感覺雖然好了不少,但我們之間還是有著濃厚的不理解。為了讓自己靠上一些華人社群,我嘗試找來網上一些巴黎華人的網站和論壇;但簡體字加上非我的語言:什麼[沙發]、[很水啊]、[俺們]等等,那些幽默我怎能領受呢,我怎可以把這網頁甚或簡單如www.yahoo.com.cn設成首頁?我的文化思想就是香港給我的,是以廣東話乘載著的。這香港的本土性覺醒讓我更覺得自己是華人這小眾中的小眾,根本不會有人明白。

但我又會問,沒可能整個巴黎,整個法國只有我這個香港人在想這些吧?終於有一天,我看到電視播了一個很有趣的節目叫"根蒂和翅膀(Des racines et des ailes)" (http://programmes.france3.fr/des-racines-et-des-ailes/index-fr.php?page=emission&id_article=1),整個法國攝製隊千里迢迢走到北京拍了數段很出色的紀錄片,談及紫禁城、頤和園、孔子和今年的奧運,還請來不同中國人談自己的文化;我實在看得津津有味,而且學到不少東西。除此之外,我還認識了這個在節目中以嘉賓的身份說得一口流利法語而且言之有物的教授:董強。留法十多年,曾在巴黎當上米蘭昆德拉學生的董強正是當今其中一個落力為中法文化交流出力的人。正想在網上尋找他的資料,我又遇然發現了原來大陸的中央電視台一直有一個法語頻道(http://www.cctv.com/francais/index.shtml),每天為著想了解中國的法語人士更新國情,又做了不少有趣的訪問和節目,有些甚至是關於香港的。過了不久,我在電視還看到另一個紀實節目,這次是法國攝製隊專程來到香港,專門探討香港的水警和海關......這些都讓我感到很意外:原來還是有觀賞價值的,有時還會這麼specific!

可是諷刺地,在為著這些互相理解努力的要不是法國人本身,就是內地的中國人;香港沒有一個代表。僅有的會是誰呢:張曼玉?邁克?王家衛?......瑪姬小姐正在享受生活呢,鍾愛的邁克也從來只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而已(且愈來愈文字自瀆,是不是因為年紀?),王家衛已經是最幫得手的一個了,可是他的美學又和現實有很大距離。究竟可以找誰來敬佩呢?認真一點的我只想起一本雜誌:法國文化協會出版的雙月刊<東西譚(Paroles)>。香港人太聰明了,除了對祖國的認識和認同是選擇性外,對本土歷史文化的理解亦只有集體回憶式的人云亦云。也許就像董強說,在香港生活其實很簡單,我們沒有什麼要思考的,只要賺到錢、生活得好就行了。對外界的認識也一樣:究竟有什麼需要花時間精神學這麼一個艱難的語言,了解這麼一個遙遠的文化?我坐進le pain grillé吃一餐法國菜,我夾著一個louis vuitton袋,我看一齣天使愛美麗,我最多學夠你一個學期法文,噢,我真係very french。有什麼需要付出?當我都買得到。

法文中有個詞語叫franchouillard,不能直譯只能意會。在LAROUSSE字典中的解釋是qui présente les défauts traditionnellement attribués au Français moyen(chauvinisme, étroitesse d'esprit, en particulier),代表法國人被標籤的典型缺點(尤其是沙文主義,胸襟狹隘)。有些法國人還將它引申到沉溺享受生活,好食懶飛,扮晒型等意思上。有趣地,這個他們用來自嘲的詞語,經過包裝再運到外國後則變成擁有市場價值的〔法國情懷〕。我記得在香港多到像七.十一的agnès b.那些out晒fo的巴黎街頭照加上那句寫在牆上的very french,簡直令人不寒而慄......Que du franchouillard!

愛和不愛,始終是要付出才得到的結論。除非你不介意自己的所謂品味原來都只是一場場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