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04, 2009

關於音樂

由音樂劇完結那一刻開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類似的感覺在以前的創作經驗中也出現過。大學時導演了《剪畫中翱翔》在四院劇賽中大勝,第二天早上,我還是一個人跑到崇基chapel上週會,坐在完全不認識的人群中,靜靜地聽到院長提起我們的勝出。兩年前的暑假為了子浩的《卡夫卡的設計能力》做音響,獨自回法國後,更沒有人可以談起自己的意念,只有在blog上留下一篇〈缺乏耳朵〉。

數年後的今天,這創作不再算是玩玩下:音樂是我唸的專業,而我寫了這長達兩小時的音樂劇,花盡心機在樂曲背後放滿符號和鋪排;然而結果還是一樣。除了幾個知我籠野的好朋友,完全沒有人和我主動地談過我的創作,他們究竟從中發現了什麼、欣賞些什麼、哪些地方有趣或不行等等。全場滿座的演出,怎麼找一個對音樂有感覺的人和我談兩句也沒有?

我把自己關了在家,感到強烈的不被理解。這是極度弔詭的事:我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是要挑戰觀眾的耳朵,後來又介意他們的看法。也許我不是介意,而是每個創作人心裡都有一個「理想觀眾」,在寫的時候總會想像有一個坐在觀眾席裡的人能夠完全明白他每一個意念有多有趣。我就是很失望:這一位知音,是否不會在一個中學式製作吸引到的觀眾層內出現?有沒有人在說喜歡或不喜歡前,起碼知道自己在被挑戰著?

這是個受歌劇影響的音樂劇。我當然不是寫歌劇,但我很想跳出音樂劇歌曲的段落/副歌模式。音樂在這劇中並不只是配樂,而是與故事和人物同步發展的個體,有著自己獨立的位置。就是因為它有自己的進化,所以很多時根本沒有必要把段落完整地重覆(這在第一幕尤其明顯)。沒有副歌、不重覆的話,觀眾便沒有地標,很容易迷失了。

這便引申到沒有主題曲的看法。我非常同意,因為一開始我就沒有想過要寫一首大家離開場館時要哼著的歌曲。我本來大條道理的,認為一個歌劇也不會有首主題曲,每首咏嘆調(aria)已是劇中一顆顆閃亮的珍珠。劇裡的角色其實都有自己的音樂主題啊,每次出現也按著情緒有不同的演化,這對我來說比一首主題曲重要得多!可是我忽略了一點:演員們並非專業的歌者。這些寫得特別難唱的咏嘆調成不了演員炫耀技巧、帶出主題的時刻,反而成了大家會憂慮的地方。

姨媽說到很喜歡大家姐的歌,因為歌詞很配合到曲的調性和編排。《天真女孩》(working title: "Sister")實在是我早期寫的歌裡面第一首得意之作,張偉文非常聰明的歌詞簡直將我的概念畫龍點睛。究竟有沒有人留意到我們埋下的每一個轉折點和驚喜,直到最後五個字「她也有權知」曲詞還在配合著,以轉調和音程跳躍去表達長姐反覆的心情?

音樂有太多不能言傳的元素,有時說也說不清,它是一種非常含蓄、敏感、抽象,郤又很準確的藝術。我沒有和Raymond不停地溝通,只間接讓他知道我的意念;但我一收到歌詞,我便知道他完全明白我音樂上想表達的,他正正就用文字具體地呈現出來。我明白大家看一個音樂劇是整體地看的,是看所有元素的配合。所以有時覺得很孤掌難鳴,我要反音樂劇,也要所有人一起反才可以,我人又不在港,實在不能把寫出來的東西定調。偶有如此曲詞配合、近乎西方藝術歌曲寫法的作品,但有幾多人會有這個敏感度,聽出我們的心血?還是劇終便完了,那些歌聽完記不了便是創作人的問題,一句「都唔好聽既」就回到卡拉ok房揸住支咪?

我本來計劃在facebook或blog上寫一系列的創作筆記,只是寫完這小小一篇文字後又覺得沒有什麼解畫的必要了,音樂始終不能靠文字表達;而且我寧願有興趣的人和我討論,多於寫一本魔術揭祕書。仍然有興趣做的則是把歌曲結集成譜,當是每個工作人員的一個紀念,也可以是有人想看清楚音樂和歌詞部份有什麼奧妙的一個指引。

我先要多謝Ringtone、從未見面的阿魚、和後其加入的智偉,肯把我的音樂意念帶出來,也沒有質疑過些什麼!特別是Ringtone,一個月極集中的排練和連續彈兩小時琴的經驗,希望你從中也有得著。

我也要多謝填詞的Raymond、Eva、Angus和韋景婷。尤其是你們在某些位置的神來之筆(每個人也有!),我當然是知道的,只是沒有特別和你們說,但其實我心裡很高興有人可以用另一個創作(文字上)來表示你們了解、並回應我的創作。謝謝你們。

我還要感激SM team的張泰倫、李凱鈴、譚煒鋒和Juno。特別是小倫,你認真和配合的態度令我深感敬佩,第一次和你接觸後就立刻和自己說:咁至係做野架嘛!

最後要多謝導演和演員承受我極難唱的歌以及魔鬼demos。Brian多謝你幫手撐成件事!Kenneth我也很高興在崇劇以外認識你,希望以後可以和你有更緊密的合作!

謝謝。

Thursday, April 09, 2009

孤獨的快樂

防風林 的
外邊 還有
防風林 的
外邊 還有
防風林 的
外邊 還有

然而海 以及波的羅列
然而海 以及波的羅列



《風景No.2》林亨泰

Sunday, March 29, 2009

我需要的是希望

今天是很忙累的星期六。心裡已千頭萬緒,一想到晚上還要到Salle Pleyel看音樂會,更萬分不願意,很想躲在家休息。怎知道這晚的交響樂原來是個救贖。

馬勒的第二交響曲又名「復活」,充滿了馬勒簽名式的激越、靈性和超脫。他的作品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luminous,散發光的、向光的,驟眼看以為是強光,但光裡的柔和、包容,只要細心留意一定感覺到。「復活」的五個樂章由一個葬禮開始,到回想生前的快樂,然後描寫人在死亡前仍拒絕信仰;到第四個欒章突然加入人聲,女中音唱到把自己交給上帝,死亡就是重生;到最後的樂章一個龐大的合唱團不經不覺加入,最後一起為找到凌駕死亡和痛苦的方法而興奮歌頌。

我在聽到第二三樂章時還在暗暗埋怨自己,聽cd變成了,幹嗎付錢來聽奏過千萬遍的百多年前的音樂?這個所謂管弦樂團的介面實在是十八十九世紀的產物,二十世紀後都沒有大改動過,有什麼可以刺激我現代的耳朵?我不如去聽jazz聽pop/rock,人家還有點groove,幹嗎要那麼嚴肅、正襟危坐地聽音樂?

Salle Pleyel有很好的場刊,把作品深入淺出地介紹,甚至有歌詞的翻譯。到第四個樂章,聽了四十多分鐘的交響樂、習慣了馬勒的樂器語言,冷不防女中音開始唱起那首"Urlicht",人聲的力量深深震撼了我。我暗暗瞄著歌詞,感受著每個德文字清脆的發音,揉合眼前翻譯出來的意思,我每一個字都接收到,我彷彿看到光,馬勒寫的光。

第五個樂章有更多對比,有如歌的時刻,也有極端的澎湃。當那一百把人聲一起悄悄地加入,那一種質感,那一種生命力,那一種凝聚力,把征服死亡的決心和歡欣完全表達出來了。那些極度光明的大調樂段,我從來沒有這麼享受過。當整個作品在最激昂的一刻完結,不止一個觀眾由衷地大叫bravo,我發現我的掌聲也是一個反射動作,拍手原來可以是一種身體的需要。盤旋在我腦海的是:馬勒當然最後也死了,但有些人就是可以在離開世界前給其他人留下一些希望,紀錄下他個人對無常世事的反抗。仗著作曲家的指引,龐大的樂團,加上百多人的合唱團和獨唱者,終於可以強而有力地宣示同一個信息:對不能改變的現實的超脫。馬勒正正道出了我們對死亡的憂慮,然後把它看破,再昇華。

幾天前我心緒很不定,不知不覺下走進了墓地Père Lachaise。我的音樂學院其實就在附近,只是每次都匆匆經過,沒有進入這個埋葬了很多名人的地方,到蕭邦、比才、華爾德等大師墳前憑弔。那天走進去時,手裡還拿著三文魚三文治,一邊吃一邊找墳墓。整個墓地很大,樹林滿佈。那天遊人不算太多,我一個人在墓碑之間行走,眼前盡是不在世的人的墓碑和照片,頓然感到生命非常孤獨。然而又很意識到這種孤獨是必然的,每個人都必須接受。即使有幾多人陪伴自己,我們無論如何都是絕對孤獨的,無人幸免。

終於走到Francis Poulenc的墓前。他是我鍾愛的怪雞法國作曲家,出身富有,別人不信他可做音樂,他偏要繼續做。身於二十世紀初的巴黎,是Les Six的一員,和另一出世作曲家Erik Satie和鬼才Jean Cocteau群埋一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全力玩轉個市,在全人類被戰爭沉痛打擊後高呼及時行樂。Poulenc的兩面性格人所共知,一來因為父母一個嚴肅一個玩野,二來是貪玩的他經歷過好友的死亡後突然明白世事無常,回歸信仰。只是他回歸還回歸,性格依然愛玩,因此別人都叫他"mi-moine,mi-voyou",即一半和尚一半死花0靚。他的作品都有這元素,一時極艱澀極虔誠,一時極流行極幽默。

我本身在想,含著個三文治走到人墳前,花都冇支,係咪有d不敬?接著又想,其實不同世界的人就有不同的需要,我還在世,我會肚餓,吃東西很正常;如果Poulenc看到我肯定會鬼馬地拍我個頭說:你個0靚仔食三文魚都唔預我!終於找到他的墳,想不到是如此的謙卑、寧靜和安詳。一個人在世無論有多花枝招展,死後原來還是一樣。我不由得走近他的墳,像找到一個學長般,閉上眼在心裡和他說話。我戰戰兢兢地說著他的語言,告訴他我的徬徨:究竟什麼是愛?什麼是名譽?什麼才是人生最重要的東西?您當然明白青春很重要,亦很有限,我要如何走才不會把它浪費掉?什麼是音樂?什麼是情緒?懂音樂的人是否就懂得情緒?是否就懂得愛?您曾經的追求是什麼?是音樂,愛,名譽,生活,還只是快樂?您現在有後悔嗎?......

我沒妄想征服死亡,只希望不會浪費生命。要正常穩定的過生活我可以,我也不介意玩世不恭。對於如何過日子我還抱開放的態度,怕的只是死亡來之前,才後悔有氣有力時有些事做過或沒有做過。

Thursday, March 26, 2009

販賣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好友Lim初到倫敦,開了一個blog,寫了幾次都是生活上的零碎埋怨和問題,慢慢都不寫了。原來生活的折磨可以令人很氣餒,腦袋根本沒有空閒找靈感,面對的都是自己負面的情緒和尚未有定案的一大堆問題。

人在外地,並不是那麼好玩的事情;尤其當要為生活擔憂。上年初來法國過了幾個月便適應了生活,或應該說妥協了,身為100%的學生又有明確的目標,往後整年都以為自己活在永遠的士多啤梨園裡。到現在是碩士的身份,沒有課程可循,便沒有簡單的一個目標發奮,經歷不了進步的滿足感。而且待久了,人又大一歲,便會開始問自己:其實這種生活模式真是我想要的嗎?那才殘酷的發現,如果想留在這裡更久,我需要的是極大的改變 -- 先是找到工作,然後是找到住的地方,再者是朋友和情人。

一連串的掙扎隨即開始。寫CV,lettre de motivation,看網上招聘的論壇,寫求職啓事,突然去了見工,打電話給陌生人,留意公寓和宿舍的價錢,找室友,見不認識的人,看房子...... 不停向別人販賣自己,誇大自己的長處,收藏自己的短處,用盡一切方法要人喜歡自己,說服人愛自己。在香港,文憑別人都認可,自己亦不在眾人之下,又有多一點人際網絡,如何也可以找到一些工作。可是在外地,尤其在這個封閉的非英語國家,只要資格不是法國給予的,證書不是用法文寫,看的人即時面色一沉。帶著這副香港人的身軀,投入不了、也不想投入為生存而生存的華人圈子;心態較接近以Erasmus交換生計劃的歐洲學生,可這樣的黃皮膚和單眼皮的眼睛,別人也將你歸為同一類;雖可以和法國人溝通,但又不能像這裡出生的華僑一樣和他們搭配。簡單來說,我是一個marginal case。我把自己放進了一個極度不利的位置,經歷自虐式的掙扎。

把自己放進市場,求職,求房子,求愛。招聘論壇、房屋啟事、徵友網頁,各放一個profile。每日花上一定時間,修好花園,守株待兔。販賣自己的青春,讓人評頭品足,等人愛上自己。音樂淪為調情的把戲。一個人可以有很多層次的需要,但在未有成果之前,信念、堅持在人前都顯得幼嫩,只有變質成支持最低等需要的潤滑劑。

小時候覺得searching這個字很有意思,誰知一語成讖,到現在還在找尋。Lim這幾天都在安慰我,他不知道他說的其實和叔本華說的一樣:「人生就是一團慾望。當慾望得不到滿足便痛苦,當慾望得到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像鐘擺一樣在痛苦與無聊之間搖擺。」

人在外地,並不是那麼好玩的。

Sunday, March 15, 2009

快快康復

一如病,除了自己照顧好自己,誰也沒法拯救。

從生日那天開始,由心底滲出的徬徨一直沒有離開過。和朋友談起自己的問題可以暫時放低一些情緒,對解決問題則沒有很大幫助。數一數,我原來已逃避了兩個星期,或者更長時間。有時需要把自己的事說出來,讓世界上起碼有幾個人知道有什麼發生在自己身上,不要死左都冇人知。有時郤覺得說得很嘮叨,連自己也累,便索性繼續渾渾噩噩。

音樂上一直有新衝擊,只是建築在失落的感情、友情、生活模式上,音樂顯得矛盾地重要又不重要。沒有它我平衡不了情緒,搞不好它我更畢不到業;但它郤解決不了人生的問題(它只能引發一些思考),在為住的地方和開支煩惱時,它顯得奢侈。

見到朋友有穩定的收入,發現自由真的是確立在經濟能力上。一個人沒有錢,沒有自由,便進入病的狀態,以迷糊和扭曲的思考做決定,開始做愚蠢的事,無謂的掙扎,最後令自己遍體鱗傷。

我沒有什麼偉大的願望,只希望可以找回健康、獨立、充滿活力和小聰明的自己。

Sunday, March 08, 2009

Le cri de la prison

Va! Laisse couler mes larmes!
Elles font du bien, ma chérie.
Les larmes qu'on ne pleure pas
dans notre âme retombent toutes,
et de leurs patientes gouttes
martèlent le cœur triste et las.
Sa résistance enfin s'épuise;
le cœur se creuse et s'affaiblit;
il est trop grand, rien ne l'emplit;
et trop fragile, tout le brise.
Tout le brise.

Thursday, February 19, 2009

所謂 l'art de vivre

他在入境處工作。都是枯燥的文件處理,反而沒有對人的繁瑣。只上五天班,朝九晚五;要請半天假嗎,只需早幾天和主管說一聲。

冬天漸漸離開,日光變得慷慨。踏出辦公室,彷彿還有大半天的自由時間。這裡不是紐約,不是香港,沒有阻擋視線的高樓大廈。即使路人也走得快,走在寬闊的街道上,經過兩旁的咖啡室和帶著歷史的樓房,要赴的約才是生活的意義。或和朋友到泳池暢泳,或到公園享受陽光,或走進電影院,或嘗試常常聽說但未到過的餐廳,或到Fnac買本喜歡的翻譯小說,或走到dvd部翻翻偏愛的十七世紀Lully的歌劇,或走進Celio看看新款的男裝。有時會到歌劇院看知名歌唱者的演出,或到別人家的派對,當然少不了週末凌晨的狂歡。家中可以沒有電視沒有電腦;但不能沒有hi-fi,和鋼琴。在家便拿起欒譜看看合唱團的曲目,也會翻翻雜誌,偶爾做個蛋糕逗逗自己和來訪的朋友。

他說他賺得不多,但要有的都可以得到,幸好沒有奢侈的品味。間他有沒有什麼目標,他說如果可以買下一個更舒適的單位便好了,因為有個舒服的家,生活其他方面自然會慢慢平衡。車呢?他想也不想便說:在巴黎,駕什麼車!

我們不談理想,不談賺大錢。只談生活,和各自的見識。

Thursday, February 12, 2009

厭倦

真係人有幾多天拾起改變,人有幾多次堅定地向著前。

以前幻想過臥病在床其實不賴,又可以睡又可以讀喜歡的書聽喜歡的音樂。痴痴地線。因為貪吃,前幾天做好的士多啤梨忌廉蛋糕,放在雪櫃隔了一天想再吃剩餘的一半,明明見到表面已有一層「你唔好食我呀」之物,我依然大膽挪開表層繼續吃。接著便連續發燒、四肢無力加全無食慾了幾天。在床上連睡也睡不著。老細,臥病在床,其實係唔會有精力同清醒既頭腦做任何野架,時間則白白浪費掉。

在凌晨三時到五時,腸胃不舒服又睡不穩的時間,腦袋郤從沒停過。昨天看過的《Madama Butterfly》Puccini極盡浪漫的和弦還在腦裡鑽,交疊著Robert Wilson簡約的舞台場景和精緻的燈光,和一個個熟悉的身影。蝴蝶夫人活在她的信念中,以為和她結了婚的美國軍官Pinkerton會回來日本找她,一等便等了三年,人家真的回來了,還帶了他美國的妻子來要取回那混血的兒子呢。二十世紀初寫下來的教訓在一百年後是否還對頭?...

最後還是健康最重要。空有一堆胡思亂想郤臥在床上,好的壞的都經歷不了。要堅定地向著前,都要有副偈架大佬。好好愛惜身體丫唔該!

Saturday, February 07, 2009

Werther

他從歌劇院的節目本子撕下一角遞給我。

看著他特意要寫得清楚的字跡,我問他:[你的姓氏是...Adam?]滿以為這個字不屬法語語系,我的唇最後不自覺地閉上。他笑說:[我們總叫在法國,這個字應唸作:阿當。]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在小時候聽聖經故事時已留在記憶裡的發音,猛然才曉得這個譯名其實相當貼切。法文的發音就是阿當。我呆了片刻,想到這生人一直在尋找自己的Orphée,阿當郤先出現。

劇院的負責人喊到六十至九十號的人可以去排隊了。他口裡吐出一個字:[終於!]我們大抵已坐了兩個小時。他站了起來,我伸出手和他笑說:[祝你好運!]。他握著我的手,說了句遲點再見,便轉身離開。

坐在Bastille歌劇院的大堂裡,我沒有很多想法,只在回想這個早上他盯著我的那對眼睛。那是一種亳無掩飾、沒有一點猶疑,堅定得近乎自大的目光。和那個挑釁式的微笑。個多小時的眼神追逐,我決定要打破這種不自在。我直接走到他跟前,連招呼也不打便問道:[您知道售票處什麼時候才開?]他呆了一呆,沒有想到我會和他說話。[也許還要多等兩個小時啊。]清澈的藍眼睛透出一絲得意。我們的對話於是開始了。從看過的節目,到喜歡的音樂,到各自的生活,我們像好久不見的老朋友在聚舊。第一次聊天總是最精彩的,當大家還未對對方失去興趣。從小心翼翼地用"vous"和麻煩的動詞轉位,到慢慢開始用"tu"相稱,我腦裡的語言中心在細心觀察著每句說話背後的含意。

等著開賣的是法國作曲家Massenet的歌劇《Werther》,就是德國文豪歌德筆下少年維特的故事。故事敍述維特不顧一切愛上已訂了婚的Charlotte,不道德郤不能自制的愛情最後令他走上自殺之路;乃為歌德感性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代表作。

我一個人坐在劇院大堂的沙發上,看著手中寫著Werther的號碼紙和他留給我的電郵,有點不知所措。眼睛無意識地向前看,前面是一幅像世界地圖的藝術品,典型地在主要的城市上放上時鐘,顯示當地的時間。我以前也留意過這幅地圖,也問過為什麼很多主要的城市也沒有時鐘,藝術家偏偏把香港放了在內。這一刻我正在思考著少年維特的故事,突然間,我眼前所有指針同時猛力地向前跳動了一下。如果這是王家衛的電影,音響效果必然是震耳欲聾的一下金屬撞擊聲。我被嚇倒了,眼睛失措地搜尋著香港的時間:傍晚六時五十四分。巴黎的時間是上午十一時五十四分。我再看一看錶,生了病的他大抵剛剛才起牀。叫我放不低的人應該下了班在乘地鐵......

生命究竟被懸在什麼上。

我身後的牆上有一大幅海報,上面有著數十個二十世紀極偉大的作曲家的黑白肖像,常常令我有衝動想走到前面,誠心地跪下來把他們逐一仰望。我轉個頭把作曲家的樣子逐個認清,然後把手裡的紙條都塞進口袋中。轉身揭開本來打算今早在等待期間看的論文,使勁地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