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30, 2008

Je ne sais pas pourquoi 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從來不會施予在地鐵賣唱的人。一來因為自己也窮啦,二來是因為他們都打動不了我:大部份都是推著自製的手推車揚聲器走進車廂,說聲「先生女士你們好,不好意思打攪大家一會」,接著便推高MD(不知為什麼他們都用MD)的伴奏音樂,或手風琴或小提琴吵吵鬧鬧地奏起來來去去幾首金曲包括Historia de un Amor(即《我的心中只有你沒有他》)、Hava Nagila(即林子祥的《狂歡》)、Sway(如果你知道郭富城有首歌叫《飛》的話, well)等,為糊口麻木地奏樂,令本身經典的作品變得味如嚼蠟。你又離開不了車廂,真的猶如一堆過期罐頭硬塞給你吃,枉論要我掏出一元五塊。

唯一一個叫我破例的,是這個拿著結他的女人。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這年十月頭開學的第一天。剛回到法國,一切都暫算順利,揹著q送我的新袋子精神奕奕地乘地鐵上學去。車廂內擠得很,但大家也出奇地靜。在人群中我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戴著一頂beret,揹著一個小小的背包,雙手抱著比她身型不合比例地大的結他,邊彈邊唱。她塗了點口紅,也許她年青時也漂亮過,但這時看來只覺有點滑稽。可是誰也沒有笑。她唱的是Summertime,淡淡的歌聲滲進了整個車廂的每個角落:Summertime... and the livin is easy... Fish are jumpin and the cotton is high... Oh your dad is rich and your ma is good lookin... So hush little baby don't you cry... 音樂是憂鬱的,歌詞郤訴說著美好的時光、安撫著聽眾...... 那是我第一次有強烈的衝動要施予給一個賣唱者。我記得當她在人群中擠過來,我把錢放進她手裡的錢包時,她微微地向我鞠躬道謝。她看著我的目光是散渙的,我感到她的眼睛有毛病,她其實是看不清楚的。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日,很快已過了一個學期,2008年亦將完結。手上還有兩大份功課要處理,只是心裡總禁不住要整理一下這年來得到的,以及想想往後的去路。本來沒有和在香港的朋友聯絡上時,在這裡摸索音樂的生活還十分美滿。我是音樂的歷史學家,一直努力把耳際聽到的聲音分類、排好、放在適當的時空和地域上;嘗試了解為什麼某些音樂會感動到人、值得探究,為什麼某些音樂則是垃圾,從而對自己的演譯或創作找到一些標準和定位,可以專注做好的東西,避開壞的品味。在法國,要培養這樣的審美觀並不是一件怪事,反而是受大家尊敬的一件事。我很佩服身邊的同學或老師對音樂了解的寬度和深度,那絕對是一直辛苦積累下來的知識和批判能力。只是,當我幻想將整個情況搬到香港,這些知識、這些能力突然什麼價值也沒有了。有誰會在意什麼聲音?

我頓時想起余少華教授在九七回歸時多次批評譚盾為香港作的《交響曲一九九七:天地人》唔make sense(我的用字而已),例如沿用了的中國傳統樂器「編鐘」實代表天子權威和財富,放在回歸的context有如跟香港人說中央政府甚或共產黨的降臨;又如交響曲中無緣無故引用《帝女花》的〈香夭〉,難道要暗示香港夭亡?(譚盾本人其實又會激起很多辯論空間,他本身已太有爭議性!)談到這些音樂裡的暗示,不是在興文字獄,(也許作曲家本身只隨意拼貼一些音樂)(但這說得過嗎?)而是讓我們思考究竟我們有沒有尊重聲音的意義和歷史,而這又有沒有需要。那時余教授的論調有在社會泛起過一點漣漪嗎?還是又成為象牙塔內的一些冷知識?我其實也是現在才讀到這些舊聞,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以前一點也沒有留意過這些音樂的討論。因為最近的研究,我也在留意整個中國關於談論音樂的媒體。在中國內地也起碼找得到四五本雜誌認真談談音樂(如《人民音樂》),在香港要找到認真談流行音樂的已經少,唯一談古典音樂的《美樂集》其實也同時是為了推廣電台節目而出版。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城市,我們真的一點空間也沒有。常常在法國想的就是去與留的問題。要以外國人的身份打入法國人的圈子非常難,但回到香港又有什麼空間可以發揮?最後通常也不想太多,因為說實的我在兩個地方也未試過開展什麼來。所以結論總是:做好手頭上的,裝備好自己,到需要你時就是你的了。

今早帶著這些進退兩難的想法踏出家門,天氣非常寒冷,街上人們都心不在焉,好一個殘年急景。到達入境處領取居留證,一如以往,法國的行政總是混亂,又叫我下午再去,唯有再乘地鐵回家。一進車廂,我便立即認出這個很久不見的賣唱者。這天車裡人很少,我挑了她面前的座位坐下來。她仍然是老樣子,沒有像其他賣唱者要騷擾乘客的氣勢,只悠悠的抱著結他,慢慢開始唱:I waited til I saw the sun...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她的聲音沒有滿溢般的圓潤和醇厚,換來的是一種以歲月刻成的冷冽。幽幽地替換著手指間幾個藍調和弦,有時又即興加上自己的變奏,整個車廂都聽到她歌聲裡深刻郤又含蓄的抱怨。幾個車站的時間,成就了一個由衷的演繹。她最後沒有和其他人一樣說什麼屁話要人施予給她,只微笑著介紹歌曲和歌手的名字:"Je ne sais pas pourquoi, de Norah Jones. Merci"。我終於人生第二次給錢予賣唱者,仍然是同一個女人。


Je ne sais pas pourquoi,我不知道為什麼。她離開車廂後,我幻想她走到下一個車廂唱,再下一個車廂,再下一個。整天在巴黎地底,拋低身份,穿插在十數條地鐵線之間,未知有沒有人欣賞,且在這年末的時間,不知道感覺有多難受?坐在八號線的車廂內,我本來要爭取時間為了功課把一本書讀完,最後也沒有把書拿出來。我只呆呆的盯著前方,就是列車的車尾,任由列車把我向後帶到未知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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